珠玉
一只鸟在你面前坠落,你俯下身查看,它伤痕累累,在风雪中冻毙。可怜的鸟儿,如何偏航才闯入这极寒之地?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它竟飞行至此。你伸出手触碰它的翅膀,抚摸它不再有心跳的胸膛。鲜红的血液自它的心口流出,渗入你指尖的皮肤,仍在发烫。 就像被火苗缠绕——在这句话从你脑海浮现的下一秒,鸟儿的全身升起火焰。你踉跄着向后闪躲,跌在雪地中,火焰蹿得很高,摇曳间显出一个人型,短发的女孩拨弄火焰像摇晃裙摆。“你倒在地上是受伤了吗?”她转头看向你,发丝间跳动的火星噼啪作响。你无意控诉这一脸无辜与关怀的罪魁祸首,轻咳几声岔开话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火构成的女孩,有点惊讶。”她歪了歪头,细细打量了你几秒,说:“这不稀奇,你也是冰与雪。” 这里的黑夜漫长到让人困倦,你不愿睡去,梦境中隐约浮现的记忆让你头痛欲裂,将要窒息。可在这黑暗中,合上双眼与睁开双眼又有什么分别?“睡不着的话……”白发的女孩靠近你坐下,“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这情境像围炉夜话似的——哦,你自己是那个炉子。这联想让你想要发笑,你竭力平静,倒显得声音太过冷淡:“我没有那些记忆。”“你很冷静,就像你早知道你会忘记。”她并不退缩,冰做的眼瞳上反射着火光,你知道那是一句无声的询问。你因此答道:“我只记得一段故事。” 一只鸟儿想要飞遍所有不曾到访的地方——诚挚的愿望,贪婪的愿望。太阳因此降下祝福,赐予它重生的火焰。每当飞鸟坠落,它的血会燃起烈火,将疲惫、枯败的身躯化为灰烬。而新生的幼鸟,将在太阳的照耀下从火焰中起飞,怀着与千年前相同的好奇飞向远方。“但忘记过往又如何确信心情相同呢?”你停住讲述,低声呢喃。“那么,按照故事,你就该变成鸟儿飞走了。”她说。“或许我醒来太早。”你没有回答是与否,“太阳还在沉睡。” 她开始咳嗽了,变得虚弱,就像你担心的那样。你为她砌了半圆形的雪屋,翻箱倒柜搜出多年来收集的物件:油脂、毛皮、漂流来的枯树枝、刻了一半花纹的白骨、装饰着海象牙的面具……“你应该不挑食吧?”你斟酌着问道。“不用拿东西给我烧,我没事的。”她又一次这样说谎,就像上一次她说靠故事中的那个愿望足以燃烧。那么现在这个咳嗽的人是谁?你怀疑地想着,用你能想象到最凶恶的方式将一张海豹皮披到她身上:“好吧,你没事,是我想送你礼物。”她眉眼弯弯地望着你,倒让你七分气势丢了八分。“谢谢你。”她裹住毯子,在火堆里侧卧下来。你没来由地想握住她的手,但那会削减她的温度,于是你只是在她身边抱着膝盖坐下,说:“再等一等太阳就会升起来了。我熟悉这个地方,即便是人类口中永远的夜,也有一天会过去。” “你很担心的话……”她从毯子里探出头来,“就给我讲一个故事吧。听了故事,我就会好起来。”这话像哄小孩,她和你不知谁才是那个小孩。于是你开口干巴巴地讲起堆积的石子、虎耳草吃起来从苦变甜的紫色花瓣,讲起给予你生命的白雪和应许你安宁的长夜,直到她沉沉睡去。 你在飞行,这仿佛你的本能。下一缕风从左侧经过,你偏转身体,轻拍翅膀,借着气流灵巧地盘旋上升——没人来观察这之中巧妙的心思,倒有些可惜。 但天地转瞬倒转,你成了一头撞上地面的傻瓜,丛生的荆棘刺穿你的身体,而后你坠向深渊般的深蓝。空气变得稀薄寒冷,你的脑袋嗡嗡作响,但你不能停下,你必须寻找出口,哪怕是以坠落的方式。可死亡仍旧追上你了,火焰吞噬掉你归类收纳的记忆,你固执己见的坚持,连同求而不得的痛苦,和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 错了,错了,那只是被你吞咽下的感情,火焰怎会飞行?你从来不是飞鸟,而是让它无法安宁的毒液,你是一段祝福,同时也是诅咒。飞鸟的亡魂在你耳畔喋喋不休地啼鸣,你不再烦忧:倘若你的诞生只为这场送葬,你要在这葬礼上舞得快活。 但你从不知道,你还有一位舞伴——这是你的猜想,因为黑暗中戴着面具的女孩正独自踩着双人的舞步。你听从直觉,伸手搭上她空无一物的掌心。“噢……我没想到,我是说……”她整个人颤了一下,就像被烫到了,有些找不回语言,但你的手被握紧。 她的舞步小心、谨慎,但几次重复后就随压低的声音一起渐渐放开。“你真厉害。”她牵着你一引一带,你顺势荡出漂亮的旋转,“我可跳不出这么轻盈的步子。”你勾住她的脖颈后仰,她顺着你的动作前倾,用手背在你的腰后托稳。呼吸交错,你难得觉得,缺氧倒也是件美差。 你也不知道,舞蹈不必以力竭作结。你靠在她的膝头休憩,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你的发丝,讲起稀奇古怪的故事。多么奇怪,这地方像听顺她的心意,不然她是如何采下一朵她刚刚讲到的紫色小花,别进你的发间?她说起传说中的渡鸦,飞越无边无际的黑暗,取得光明的火种。“你是这样出现的吗?”她好奇地询问,带着期盼,“你可以留在这里吗?” 这话吹散了你浅薄的安乐,于是你为她讲述飞鸟重生的故事那本该隐去的半句结尾。面具掩盖了她的神色,但摇曳的光线照出脸庞上的水光。你一定是靠她太近,害她融化了。 “真希望我是只渡鸦。”似乎是她在你耳畔呢喃,声音却像隔着雾从远处传来。 但你从来都知道,你们是不同的。你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中快烧尽的面具残骸,思考着下一个要烧的物件和要讲的故事。升高的温度让你身上淌下水来,但那不大紧要,只需退远等待,融化的表面又会结出明净的冰层——那会很好看,你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等天亮之后,她就会飞走了吧。那之后你又能获得清静,你可以在雪地上自言自语着勾画痕迹,再看痕迹被新落的雪覆盖。你再不用心烦从脑子里挖出来的故事会让听众蹙起眉头还是微微一笑,也不用苦恼于那只能夺走他人温度的寒冷,那惯于静默停留而不愿改变的天性。或许你是嫉妒的,因为当她讲起遥远的天空,眼中总有郎丽而不自觉的希冀。那让你的肌肤刺痛,并为这种你注定无法理解的情感生出悲哀。 但你想起于希冀之外,她的神情中又有一分你不曾读懂的色彩。或许,只有在你一次又一次看向她的眼睛后的一个刹那,你才能察觉它的意味。在那个时刻,你觉得心脏也要融化了: 亲爱的,为什么你的眼神这样悲伤? 漆黑的天空将要亮了,你感受到太阳的呼唤。你看向她,就卧在你身边,沉睡时像座白玉做的雕像,但你知道她的手心很软。你该叫醒她吗?还是该不言一语地离去?你注视着她的脸庞,不知是希望她醒来还是相反。但她就这样睁开了眼睛,明晃晃地对上你的视线——你发觉她的眼睛深处有极淡的紫色,使你想起梦境中盛开的花朵。 “太阳要升起来了。”你只说出这句话。 “那么,我有一个愿望。”她像设想过许多遍似的,笑起来说道,“你一定要答应我。”她起身将四周未烧的杂物归拢,数量比你印象里上一次见到的更多:“这些东西够烧很大一场火了。”“所以……”,她走到你面前,微微欠身,向你伸出右手,“天亮之前,陪我跳支舞吧。” “你会融化的。”这可不是在梦境。“……如果说,你的生命总是在变化中度过。”她思考着,语速放缓,“那么,我也想看一看,在一切改变之后,会有什么不变的事物留下。”“我只知道你就在这里。”她轻声地补充。你晃晃脑袋,扔掉那些琐碎的念头,迈步向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你的怀里,右手托起她的左手握紧:“那你该改变的彻底些。” 冰晶化作轻纱般的薄雾,折射出变幻的朝霞。一个旋转,再接一个旋转,她披散的长发飘扬起来,融进渐亮的天光。在火中燃烧的皮纸有时随风飞起,你瞥见日记似的文字,有时艰涩,有时欢喜。“有时我会想,如果这是一本故事集,我就该对你说……”她冰冷的鼻尖碰上你的脸颊,你感受到她的呼吸,“我是要讲给你的最后一个故事。” 太阳升起来了,新生的幼鸟在太阳的照耀下从火焰中起飞,一切无需记忆的过往随火焰的熄灭一同埋葬。 可灰烬中的闪光引起了幼鸟的注意,它落下探寻——那是一枚白玉玉佩,一根红线从它的心脏穿过。幼鸟歪头静静打量了几秒,随后衔起系住它的红绳,向远处飞去了。